(五)

生命啊,生命 哈夫威 5028 字 2个月前

谭玉涵瞪了袁派明一眼:“对啊,干嘛提这个。不过津哥好像好久都没回花城了吧。”

“我爱做啥样的选择,就有啥样的命运,花城,这鬼地方,我死也不待了。”

“我倒是听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是单独在海洋里的一个岛屿,那个岛屿上面的人相逢时从来不送礼物,取代礼物的是他们的一个个故事,那每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都要给对方讲一个故事,所以整个小岛上的人活着都是为了讲述,个个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谭玉涵兴致勃勃地说,“正好咱们也可以跟那个岛上的人一样喽,我们都没来得及给津哥准备什么礼物,我想咱们就每个人给津哥讲个故事代替礼物怎么样?”

“谭玉涵你七老八十了?”袁派明质问她,“就是不愿给津哥买礼物罢了,至于扯这些废话吗?”

“我倒是挺期待你们的故事的。”宋学津说。

“我也同意。”肖未晞说,看在那三个人一致通过,袁派明也识趣地点了点头。

“那就从我这里先开始吧,”谭玉涵清清嗓子开始了讲述,“我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长大,我的妈妈是我最崇拜的女人,她是中国有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在我小的时候她曾试图教会我用大提琴演奏些简单的曲子,但我只能让大提琴发出惨叫,所以我对我母亲更敬佩了。我的父亲是上海一个老总的司机,他爱上了母亲华丽的演奏,母亲爱上了他富裕的家庭,我也从小有着富裕的生活。我的初中都读的是上海上流的学校。我跟我父母的爱好从小就不一样,我喜欢物理,当时就下定决心,长大了要当像居里夫人一样的物理学家,我母亲一直支持着我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但我父亲却根本不希望我这个女孩干女孩不该干的事。但总而言之,我爱他们,我爱我的家。

“初三的那年,我的父亲听了他的王八蛋老板的建议,利用他的职业之便,打听了行情内幕什么的。这之后他就每天沉浸在这一片花花绿绿的股票之中。那年我和我父亲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看见我母亲跟我父亲说过一句话,除了他们争吵打架的声音。当我从寄宿学校回到家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母亲的大提琴和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也不翼而飞了。我的父亲成了一名赌徒,自从他成了一名赌徒,我就再没有听到过母亲拉大提琴的声音了。那年我劝说他们离婚,那成堆成堆被送出去的钱,那成堆成堆的啤酒瓶子,那接踵而至的耳光,作为女儿,谁受得了啊,谁他娘的受得了啊。母亲抱着我痛哭,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是她唯一的女儿。为了我,她要维持这个稀烂的家, 为了我,她要背负那个沉重的债务。我家的房子没了,我们租住在上海旧城区的一个漏水的房子里。我当时就有了去美国读书的想法。我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看到她有力量的目光,我发誓我要我活得很好看。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我的母亲冒着雨站在考场外,见我走出考场,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拉着我的手在雨中奔跑着,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似乎要让整个上海都见识见识,这一老一小两个疯女人。在雨中的那一刻,我无比地轻松和自由,虽然被淋成了落汤鸡,也全然不顾了。母亲在奔跑的途中大声地告诉我,她和父亲正式离婚的事。这一刻,在我眼中她是多么坚强,多么伟大,多么独立,多么勇敢,这是我母亲最美丽的瞬间,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东拼西凑借了钱又买了一个崭新的大提琴,我们母女二人租了一辆拖拉机,永远地离开了上海,我们去了母亲在江苏农村的老家。开拖拉机的那位老伯伯也酷爱母亲拉的乐曲,我们一路欢声笑语,在我母亲的大提琴曲中我们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大学的时候,母亲就靠着她的大提琴,在街头卖艺,后来又登上了舞台,她又重新支撑起了这个家,但还是我一直不懂事,我不想工作,一直坚持想要留学深造,现在看起来愚蠢至极,但我母亲直到现在还在说这是最值的投资,她把她的大部分钱都留给我用。之后,我才能有幸认识津哥和袁派明。我妈知道我有男朋友了非常高兴,我非常爱我的妈妈,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她说完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肖未晞也在擦眼泪,袁派明和宋学津都沉默了。谭玉涵说完后挤出一丝笑来。“呀,看我讲了个啥故事嘛,大喜的日子,搞得让人难受,还是说出去会好一点吧,袁派明该你讲了。”

袁派明冷笑了一下,“我讲啥呀,我这破经历你都了如指掌了,跟你们都没法比。”一番推辞后,袁派明才想到他的一个故事,“嗯,我这个故事呢,还是第一次讲,你们谁都不可能知道,我本来也不想讲的,但看谭玉涵都讲得这么好,她不把大家当外人,我也该把这件事告诉大家。”

袁派明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在苔城出生,在苔城长大,我跟谭玉涵和宋学津之前说过,我有一个妹妹她比我小三岁。在我印象里面,没有谁敢说她比我妹妹漂亮,我妹妹一直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女孩了,可是……可是……”袁派明没有办法再把这个故事讲完了,他痛哭流涕了好长时间。

“可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那年我八岁,她五岁,是我害了她,那天的早晨和别的早晨一样,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星期。早上五六点我爸妈就把我叫起来说是要出远门让我照顾好我妹,之后,他们就匆匆忙忙地起床,我把饭做好后,等着妹妹起床,一等等到了十点。我进了妹妹的卧室,她依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就叫醒她。她的脸色很差,但我没有发现,我跟她说“喂,你可真是条懒虫。”她冲我哭了起来,她的哭声里夹杂着抽搐让人不寒而栗,之后我就学着大人的样子摸她的额头,天哪她热得像火炉。我扶她坐起来,我问她是不是头晕,她说晕得要死,边晕边哭,边抽搐,我害怕了,我不知所措,我当时还小,没有电话,我就只能站在窗下,看那个破窗户上的水滴。我真是一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无耻混蛋,那是最让我痛苦的一天,我完全可以趁这时候去敲开我邻居的门,或者……总之,总之我选择了一条最错的路,我一边大声呵斥我的妹妹“别再哭了!”一边在家里的放医药的箱子里拼命地搜寻着,一会工夫我就汗流浃背,我天真的以为几粒药片就能完全治愈她的疾病,我随意地摸出了一盒我听着名字熟悉的药,我蠢到了连说明书都没有看就扣下来了一大堆药片,递到我妹妹的手里头。她的哭声让我陷入了严重的恐慌和愤怒之中,这也让我一度失去了理智,再加上这天旋地转的感觉简直要把我弄成一个疯子,我当时还由衷地感谢那些药片,让她沉浸在了梦中,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对于一个高烧不退的人做梦有多么痛苦,你的脑门后就好像是张出来了一个大喇叭,无论你跑到哪里,那个声音会一直追着你跑,让你濒临疯狂和崩溃。而我却自作聪明地坐在她床边时不时地摸一下她的额头,见着她额头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我只能烧一杯水等她醒来喝。突然间,她就像鬼魂附身一般,张开了她的嘴,一阵虚汗从她的面颊流下来,她头一歪,张开嘴发出了类似梦呓的叫声,我猜她当时看到的世界已然天旋地转。她之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谢谢你哥哥。’我本以为她的这番话在挖苦讽刺我,因为是我的自以为是让她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但她之后又谢谢了我们的爸爸妈妈,这压根不是感谢,这很可能是她临终前的告别。我紧抱住她,我摇动着她,我不可能让她这样,我失声痛哭,我大声尖叫,我把想要我妹妹离开我的神仙骂了个遍。她身上的汗已经让她身体冰冷了,她的神情我这辈子不能忘记。当我爸妈在下午回家后看见这番景象,吓得魂都散了,他们忙去叫了急诊将我妹妹往医院里送去。医院里那群医生们也慌忙在这里,在那里检查的,他们边检查,边开单子,边安抚着我哭晕的父亲和母亲,只有我知道,那时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袁派明放声大哭,他在放声大哭之中挣扎着拼尽全力读出了他想要写给他妹妹的那句由宋学津说出的话“正是生命……承载了……斗转星移的……翩跹,正是生命……缔造……沧海桑田的无垠……”

“她会听到这句话吗?”宋学津问。

“她会的,”袁派明说,“我救不活我妹妹了,但我想救活更多的人,我爸妈一直对我强调我妹妹的死不怪我,即使没有那么些理由,他们也会原谅我,我想他们希望的真是如此。我妹妹是这世界最漂亮的女孩,之后我想替她活下去,我每年都要给她写信,告诉她那个她本该生活一辈子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她的家里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我要她知道,她的家永远记得她,她的哥哥永远爱着她。

“但就算他妈这样,我没法饶恕我自己,我被那个恐怖的梦魇……我被那个梦魇折磨了十几年,除了学习让我爸妈自豪,任何事情都无法让我逃过那件事的折磨,我想让我变得虚假,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真实的我,我把自己装成一个外向好动的人。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有了强烈出国留学的想法,我感到如果不出国,我的虚荣心会把我杀掉。我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我叛逆无知时,常跟我的家里人吵架,把他们气晕厥,把他们气到想念起我的妹妹来……我现在无比地后悔,甚至有的时候痛不欲生,现在我他妈的不怕了,我是一个生命物理学的学者了,我有力量了,从这一刻开始,从现在开始。”

他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蜷缩,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伤口。他趴在地上又一次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