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我家中也有几个姊妹,与你年纪相仿的。”
不晓得此刻的曹丕,为何与昨夜相差颇大,我只好拂袖拭干眼泪,起身恭敬再拜:
“缨自幼被人掳走,流落荆襄,没入奴籍,颠沛数年,方凭旧时记忆,寻回故里,不虞遭袁氏劫掠,强作人殉,幸得遇公子,才捡回性命,请公子受我一拜,救命之恩,崔缨今生今世都将铭记于心!”
曹丕暗自低语“我要你终生感激有何用”,继而将我从席上扶起。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只要姑娘身份无虚,以后我便是你结义兄长,甚于胞亲。”
他将筷子放到我手心,补充道:“姑娘且请安心留在营里,我已将你之事告知家父,不消几日,姑娘便可同乡人团聚。”
我点点头,彻底放下戒心,满是感激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眼都看呆了,几乎忘记饥饿。
我在发呆走神,曹丕却以为我盯着他看。于是他莞尔笑道:“还看?再看,吃的可都要凉了。”
我回过神来,收回神态,默默啃食漆盘上的胡饼。
看我快吃完时,他突然问道:“你说你叫‘崔缨’?可是‘鸟鸣嘤嘤’的‘嘤’?”
没来由借用一句《诗经》里的话,想必是想试探我的学识。
我咬下一口胡饼,眨巴眼,思量片刻,目光落在曹丕案几的竹简残片上。
“公子稍等,我这便写给你看。”
于是我口中叼着半张胡饼,跪坐在案前,开始磨墨。曹丕双臂环抱,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
我信手抓来案上的竹片,飞快提笔,蘸墨在竹片正面写下“崔缨”二字,多年未曾用笔,手抖的不行,但我仍诚挚地递在曹丕面前。
“我名崔缨,不是袁莺,也不是曹莺,乃班定远‘投笔请缨’之缨’。”
看罢曹丕迷惑的表情,我这才发觉,自己仓促下竟写成了行楷,还是简体字!
我立即换了另一竹片,正襟危坐,一笔一画地写出繁体隶书的“崔缨”。
没想到,曹丕竟颇为惊异,直接伸手夺过两块竹简,观摩起我写的字。
“好——好一个班定远投笔!未曾料想,你不过小小年纪,搦翰竟如此熟练,真难得也!姑娘自谓流离数年,自荆襄北上,果真无谬乎?”
我坚定地摇摇头。
“姑娘此字,足以自证身份也。”
我微微一笑。
在古代,只有贵族阶层的女子,才有条件习礼教而通文墨。
二十多年现代教育,打破了我与他们这些贵族的阶级隔膜。
曹丕兴奋地来回走动:“我这就把竹片给父亲看去,他素来喜爱书艺,见此四字,定然会十分欢喜!”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曹丕已经带着两块竹片出了营帐。
但愿此次逞能,不要给我惹来祸事才好。
我暗想着,漫步来到营帐门口,撩开门帘。
天气晴明,映入眼帘的,是林立的营帐、气势赳赳的巡逻兵、寒气逼人的金柝与铁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遥遥传来营中兵士们的歌声,我听得不是很真切,什么“艾而张罗”,什么“雀以高飞奈雀何”。
迈出帐门,走下木阶,俯身从泥地里拈起一株绿植,放在阳光下,细细把玩。好在已是初春,伸手接取阳光,已有淡淡的暖意,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悠悠然,享受起这份劫后重生的喜悦。
生逢乱世,命运多舛,儿女情长注定会被湮灭,我即将重拾我这个世界的身份,可面对一个注定会被赐死的结局,我又该何去何从?我到底能否扭转自己的命运?
或许,这场荒诞的历史大戏,才刚刚开始。
曹操并没有如我预想的一般即刻召见我。
他只是在曹丕帐旁给我安了一处偏帐。
我那时也并未琢磨透,他为何没有立即遣送我回清河县?难道是怀疑身份有假?那倒也符合他素来猜忌的性格。
在军营里备受照顾,身体恢复得很快。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曹丕发现了我与寻常女子的不同,聊起简单的文学历史,以及军阀割据的往事,竟毫不费力。而我也将他当作了可信赖之人,把六年为婢、三年流亡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同他讲起。
天气逐渐转暖,曹操以攻克南皮斩杀袁谭为由,圈地围猎,设宴庆功。他亲率将领,骑射于田林之间。
那日清晨,春风微微,帐外尚有些许寒意,除随行将领外,所有人都伏跪于地,鼓乐高响,一队人马威风凛凛、纵声言笑。
我在后头悄悄探出个头来,远远望去,但见领军之人——身材中等,高约七尺,短须浓眉,眼神凌厉,威武之气萦绕于身。而曹丕与几个青年男子,执弓陪同在其旁,无不神采奕奕。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此言诚不我欺!
亲眼目睹一代枭雄策马出猎,我一时间,既有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喜悦,更有说不清的紧张与畏惧,最后都只能深藏于心。
曾听曹丕谈起,曹军进攻南皮城那日,袁谭亲自迎战,从日出对峙到日中,士卒多有伤亡。曹操久攻不下,正要延缓进攻,参司空军事的曹纯力劝猛攻。于是曹操亲登高台,执桴擂鼓,三军为之一振,遂一举攻克南皮。
曹军破城如此迅速,大抵袁府家仆们也未曾想到罢,这才有曹丕进来掠除袁谭家眷,碰巧救了我的性命。
看来清河崔氏,是注定要和曹家人结下不解之缘了。
曹操恣意行猎,一日而获六十三头兽,傍晚采烈而归,于马上欢舞,众人皆高呼“万岁”。
我对这等场面早有过心理准备,只在袖里紧捏着那块方巾,躲在偏帐角落偷看了几眼。见曹操领着众将进大帐开宴去了,便要离去,却听到辕门口传来一声呼唤。
只见曹丕穿着便衣,同三个青年男子牵马走来,满是欢愉之色。
都是些生疏俊朗的面孔,曹植会不会也在其中?
我低头隐在曹丕身后,不敢言语。
一个壮有姿貌、和曹丕一般年纪的青年,声大如雷:“这小女娃是?”
曹丕笑着将我牵出:“诸位兄弟,这便是我与你们说的崔公女侄。来,崔妹妹,见过几位兄长——”
置身几个高个男青年中,我才发觉自己竟如此矮小。
可恶,要不是多年营养不良,才不至于如此呢!
曹丕指着当中一名叉腰的甲衣男子说道:“这是文烈哥哥,于军中领虎豹骑宿卫。”
文烈是谁?曹洪还是曹仁?还是夏侯什么?我一时凌乱地站着。
曹丕又指向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这是季重哥哥,去年在鄄城应纳贤召而来,才学广博,无所不通。”
他眉目清秀,单手靠背,冲我微微颔首致礼。
这个熟!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里的吴质,大魏文人吴季重嘛,确实是“吴所不通”!
最后曹丕指着先前说话的男子,他身材最高,抱臂站立,傲气十足。
“这是子丹哥哥,也是虎豹骑将领。”
曹子丹,抗蜀大将军曹真,这个也熟,是曹丕死党来着。
虎豹骑乃曹操出名的精锐队伍,两个即戎虎豹骑的曹氏宗亲,竟都与曹丕交情不错。
我暗忖片刻,旋即大大方方地依次行礼。他们见我小小个子竟如此认真作揖,未免有几分滑稽,于是皆捧腹大笑。
笑什么笑,你们当真以为,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孩儿,只有十三四岁么?
曹丕将缰绳与马皆交付于饮马人手中,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马上取下的长弓与箭矢,便笑着单手撑起弓弩,挥手吆喝道:“崔妹妹,林里有数不清的飞禽走兽,可惜你未曾同往,一睹为快。时辰还早着,此刻尚未尽兴,走,与我们一道往校场射箭去。”
“我先入席,代诸位尝尝今日宴中美酒醇否,祝各位玩得尽兴!”唤文烈的将军笑着舒展着胳膊,朝后挥手,大踏步离去。
“文烈兄!伯仁随军驻城,连你也要舍了我们,独自享受美酒歌舞吗!好不念往日情分!”曹丕抚掌,指手嗔怪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嗨!他哪是馋着喝酒,分明是前日六博弹棋皆输与你,好不容易今日猎场上捡回点面子,跟咱端起架子来了呢!”曹真哈哈笑道。
“走走走!下回叫上伯仁,咱兄弟几个,猎得上等野味,挑了更好的舞姬,去城里凉馆设宴,偏不叫他了!”
“对!说得好!”
“哈哈哈!”
三人勾肩搭背,往校场方向走去。
我迈着小碎步,紧跟其后。
伯仁?伯仁是谁?
总在人们口中被杀的那个伯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