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眉笑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既非美人,又不曾送什么金错刀,这‘瑛琼瑶’,可是四哥自个儿要送的,哪有讨要谢字的道理?”
哼,曹操不在,我可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曹植反而睁起亮晶晶的大眼,诧异道:“缨妹妹竟读过张平子之诗赋么?”
“我还爱‘香草美人’嘞!”
我来了兴致,故作惊喜般逗他。
曹植却趁机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屈君高义,自是吾曹毕生之范。‘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此乃‘士’之所望;‘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此则‘圣’之境矣!”
“太史公之文,班婕妤之诗,甚得我心!”我继续笑道。
“吾亦羡枚傅之文,慕扬马之赋!”曹植毫不费劲地接上。
“四哥虽喜辞赋,我却并非崔骃,不能作《七依》之赋供四哥赏玩了。”
崔骃是与班固、傅毅齐名的文学家,出身博陵崔氏,是诸葛亮好友崔州平的曾祖父,与清河崔氏同源。《七依》入博雅之巧,是崔骃着名的一篇“七体”赋。
“汝非‘崔缨’?……”曹植即刻反应过来,点点头,哑然失笑。
他牵着马绳,反背双手,故作赏景态,摇晃起脑袋,又开始吟诗:
“嗯——‘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崔,德音不忘’,‘美则美矣,未尽善焉’。”
好你个曹植!又来刁难人,还不肯放过我呢?
《有女同车》出自《诗经˙郑风》。现代学者一般认为,它只是一首普通的贵族青年男女的恋歌。然而,汉末流行的《毛诗》却认为,这是刺郑国的太子忽不婚于齐的。朱熹更《诗集传》说是“淫奔之诗”。也就是说,他是在用这个时代旁边观念里的“政治讽刺诗”来试探我,拿我打趣。
换作寻常闺阁女子,此刻只怕早就羞红了脸吧?
还有,“美则美矣,未尽善焉”又是几个意思?
曹植的不拘礼法,今日倒是见识了!
我有点生气了,也没多想,只管冷笑道:
“四哥对于诗三百,可谓是信手拈来,然郑风轻浮,想来,用此六句形容缨儿,委实不妥。”
“哦?愿闻其详。”
我轻哼一声:“无人不知,春秋战乱迭生。值此礼崩乐坏之年岁,安敢滥用美玉?诗旨或讽或颂,四哥岂会不知?又如何能援引作誉美之辞呢?”
我自以为一语双关,顺道讽刺了曹植的玉组佩过于华丽。
没想到,曹植闻言,竟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戏谑之意。
孔夫子当年听了子路发言,也只是哂笑。
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我心陡然一震,猛觉出有些不对劲。
细细品来,恍然明悟——我,我……好像还是被曹植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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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貌似真的在夸我!而且,只是以一名兄长的身份。
前世看论文,说曹植诗歌创作多受《韩诗》影响。而《韩诗》解经比较通达,颇得原始儒者读书治学之旨趣,不比《毛诗》牵强附会,滥于政教。
难怪一见面就问我读的是哪家诗,这是早就想着给我挖坑呢。
我羞赧不已,愤愤地躲在曹丕身后,努力用眼神跟他告状:
二哥,你看!第一次见面,四哥就欺负人!
曹丕乐呵呵的,指着曹植无奈摇头,笑道:
“植弟啊植弟,快收收你那轻佻的性子罢,仔细教父亲听见!”
曹植耸耸肩,一副“能奈我何”的神态,还冲着我故意傻笑。
“妹妹还曾读过什么书?”
“不告诉你。”
“那我告诉你我读过的书。”
“……”
我捂着耳朵,装作听不见,只顾着跟曹丕快步入城。
认识第一天,就跟他杠上了,以后那还了得?
这两兄弟的性格,真是大相径庭!一个机警淘气,一个内敛沉稳。
置身曹军队伍中,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旋即却有些怅然若失。
我低下头,拉紧鹤氅裘,在曹氏兄弟的欢声笑语中,兀自思量:
今日发言,是否过于张扬?唉!唉!以后还是不要给曹植留下好感吧,我只在心里惦念着前世对他的喜欢就好。日后相处,必须刻意疏离,保持冷漠,最好能惹他生厌。
……
大军入城,曹操果依城傍安营扎寨。散了属臣,曹操换上铠甲,自携了几位心腹谋臣,去查看城防工事,命我和曹丕等人先回司空府。
我们来到司空府北门前时,天已经黑了。
这州牧府,从外观上看着都十分阔气,只见门口已有一群提灯的府兵,整齐肃立,灯下还有两头石狮,面目狰狞。
一众女眷林立于阶上,作张望状,笑着说“来了来了”。
中有一贵妇人,由侍婢搀着,威仪甚重,却衣饰俭朴,淡妆素容。
旁边还另有一年轻女子,梳着高髻,标准的古典美人样,纵使天色昏暗,也一眼可见其姿貌绝伦,与众女眷殊异。
我可以笃定,那就是曹丕新娶的夫人,甄氏。
贵妇人引着众女眷下阶亲迎。
“植儿!你们可算回来了!”
“阿母!”
曹植疾步上前,揽着贵妇人的手臂,笑眼盈盈,像个三岁小孩一样,曹丕则弹了弹裳间灰尘,恭敬行礼。
“叩见母亲。数月分别,孩儿向母亲问安。”
想来,这便是曹丕四兄弟的生身母亲,卞氏卞夫人了。
那名年轻女子,见了曹丕,举止庄重,端正地行见夫礼,忽而瞥见旁侧矮小的我,不住地将她打量,有些惊异,我脸一红,忙收回视线。
卞夫人和曹植交谈了几句,转头问曹丕:“丕儿,为何不见汝父?他往何处去了?”
曹丕作揖:“回母亲,父亲先不回府,已与诸位叔伯将军,去查探北城防事。”
“可曾说几时归来?”
“不曾。”
“也罢,你们父亲向来如此,怕是要等明日方回府了,多遣些下人,在门口侯着便是。你弟弟们皆已睡下,你们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卞夫人转身吩咐道:“来人,将预备好的席宴撤了,留下公子们的晚膳即可,再热一回,送到各房中。”
“唯——”
曹丕突然问道:“霜儿呢?母亲?”
霜儿?那又是谁?曹丕小妾?
“任氏身体有恙,说不便出迎,你回府后自行去看看她吧。”
曹丕闻言,自在鼻中哼出一气,颇不以为意。
……
卞夫人大方得体地招呼着众人进门,我一个踉跄,竟在过门槛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曹丕赶忙将我扶起。
这一摔,倒让我瞬间想起,在袁府摔破头的旧事。
今生走了无数坎坷道路都不曾“摔跤”,今日竟被这小小门槛绊倒。
真是丢脸丢到曹家去了!
卞夫人问道:“这是?”
“母亲,这便是上回我与你说起的崔妹妹。”曹丕回道。
卞夫人慈眉善目,左手挽着曹植的细臂,右手牵起我的小手,边走边说:
“好孩子,打今儿起,你就住在这府里,莫要觉着府中兄弟姊妹生分,且把这儿当自个儿的家,有什么缺的用的,都遣下人告诉我,记住了么?”
“嗯。”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并不敢多话。
卞夫人领着我们和一众女眷行至后院:
“天色不早了,夜间风紧,我与你们姨娘在门口等候多时,也乏了。你们用过晚膳,且先入房休息,待明日内集,再叙谈不迟。”
“是,母亲。早些歇息,我与妤儿先告辞了。”
曹丕再拜,不见喜怒,只同那年轻女子一并往别院而去。
瑜儿?文昭甄皇后,本名叫甄瑜?
可惜,后来我才知,那“妤”并非怀瑾握瑜的“瑜”,而是班婕妤的“妤”。
其实他们真的挺般配的——如果后面不曾出现一个叫郭女王的女人的话。
小主,
人家小夫妻间的事,我还是少管哦。
我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莞尔一笑,不承想却被一旁的曹植瞥见了。
他悄悄近前,冷哼一声,小声质问道:“缨妹妹,你笑什么?”
我并不理会他,也不看他,只若无其事地跟着女婢们离去了。
寒风瑟瑟,后院幽暗,着暗紫色曲裾深衣的女婢们提灯探路,竟跟着卞夫人的队伍,引我绕过弯弯曲曲的廊道,将我带去了正院,曹植正跟下人们说说笑笑,走在后面。
我小声询问:“几位姊姊,劳问,府中诸公子小姐的住所是如何安置的?”
女婢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府中诸公子小姐,未满十五者,皆与生母同院而居;公子束发或小姐及笄后,则于东院别居一小院;公子行冠礼毕,或许会于城东闾里赐府别居,这就要看司空的意思了;其余公子小姐,无母且未满十五者,皆由大夫人养大,随居正院。”
“那我二哥四哥他们呢?”
“丕公子、彰公子已经分院别居,正是邻着东阁的别院。如今尚留在正院住着的,还有东偏房的植公子和熊公子,西偏房的节姑娘和秦姑娘。”
印象里,历史上的曹操妻妾成群,亲生儿子便有二十来个,更不论那许多被收养的义子、族子了。他们中,或文或武,除了曹丕曹彰曹植曹冲较出名外,其实还有许多不为后人了解。邺城一战大捷,曹操便把妻眷从许都接到了邺城。看来,以后的曹府,真的是会热闹得很。
我一外姓养女,能否取得立足之地,全赖自身了。
女婢们领我进了西偏房就撤下了,我观望着素雅整洁的房间,长叹一息。
皎皎在我挎囊中一动不动,想必是睡着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
若干年后,曹家便是帝王之家,这里将会翻新,垒起巍峨殿宇,筑造一座睥睨江东川蜀的魏王宫。
踏进此府,犹入牢笼,命数难料,旦夕不知祸福。
今后的司空曹府,什么都没少,却多了一位心智老成、多愁善感的怪异女公子。
她该做一只,仅供观赏的漂亮金丝雀呢,还是做一只,每片羽毛都散发着自由光辉的黄雀呢?
到底!到底!如今只似这囊中白兔,茕茕孑立,混混沌沌,沉沦梦中。
岂不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