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里,所有的人物都是自己在行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瞬间让人物静止。他可以从各种角度看到这个人的表情,看他身上的汗水如何滴下来,衣领的褶皱是如何翻起。然后他把这些都记下来。
“刚开始写很害怕,完全进去了。吃饭的时候想的全是情节,边吃脸色边变化。”三叔说,“写第一本,真的是自己跟着走一遍,出戏以后精疲力竭。所以第二本字里行间都透露一种累的感觉。”
随着书稿的压力,这种身体被控制的负担越来越大。大半夜,他的妻子发现他在扮演书里的角色,面目狰狞,手舞足蹈。有的时候还将刚构思好的惊悚情节大声念出来。邻居在外边“砰砰砰”砸门。有的时候甚至出了家门还缓不过来。一天晚上,他带着妻子儿子,陪几位朋友外出吃饭,菜刚刚端上来,他突然指着菜碟说:“这个墓里有两具尸体,好像被盗过!”并不像开玩笑的神情,孩子被吓得直哭。
连续的熬夜让他的身体付出了巨大代价。有阵子,他精神恍惚,夏天穿着羽绒服出门。朋友没人敢坐他开的车,总是走神,出过两次车祸。“有一次,在杭州,好几次他开车,开着开着突然停下来,问我们在哪里,”他的朋友,漫工厂的陈文说,“他太累了。”
叁
在疗养院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刚去的时候,碰到任何人,就会把别人抓住把自己是谁、为什么进来的故事说一遍。他对疗养院里的电视机很不满意,策划了一个把疗养院买下来的方案,方案里院长被安排看厕所。他还设计了逃出疗养院的计划,但谁也没告诉,只是在网上买了两罐充气球的氮气。
他喜欢钓鱼和做菜,所以拖稿理由经常是小拇指骨折、厨房爆炸之类。他喜欢湖里的东西,不爱吃鱼肉,爱喝各种各样的鱼汤,沙县小吃里的猪心汤也是他的最爱。对他来说,豆浆一定要喝甜的,豆腐脑一定要是咸的,在吃火锅的时候,他一般选辣底,从不用蘸料,在开了自家的宁记火锅之后,他会把汤底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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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毕业以来唯一停止工作的日子。
就连他的名字登上2011年中国作家富豪榜榜眼的那天,他也因为在BJ赶了一晚上的稿子,手机关机,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
为了平衡各方的利益,接下来他出版了5本书,在全国各地开签售会。每次签售都有将近三千人排队,每人写十五个字,九个小时都签不完。在武汉修改小说的8天里,他有5天几乎没有睡觉。
那段时间,陈文和他见面时间被控制到最短“只谈事,不寒暄,聊完立即走”;编辑给他发邮件,答复经常是一个字,“好,干,NO,滚”。
“他身上担的责任太大了。”陈文说,“我看到过不止一次,不止一个人,在利用他的责任感去逼迫他写,包括我自己在内。当他抱怨的时候,我们会以‘如果不是我们,你能赚那么多钱’来反驳他。”
“我就是希望自己很重要。”三叔说。
他在乎别人的看法。在家的时候,天天搜索自己的名字,看到别人夸就会乐半天,看到有人骂就“挂墙头”。一帮人出去吃饭他一定要抢着买单,朋友聊天,突然安静了时,他就会立刻说个笑话,生怕冷场。他同一副黑框眼镜戴了很多年,磨损厉害,但他不愿换,因为只有这副显瘦。
他一方面是个希望取悦别人的人,希望把每一个人都照顾好。他的团队曾经听他说过,“但是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平凡人,一个平凡人如果有人愿意从凌晨3点等七八个小时签售,你可以请他去家里吃饭,最好临走的时候送一盒月饼给他。”另一方面他又害怕你给的太多了,我无以为报。他害怕别人对他太好,因为他无法拿出对等的东西给别人。“我会逃,逃得远远的。”
“我从小就是这样,比如说很多人一起吃饭,或者我爸妈在,有一个人叫我起来唱歌这样子,我如果唱得不好会觉得很不舒服,并不是因为我希望他们觉得我唱得好,而是因为我爸妈在我不想让我爸妈丢脸,我不想我喜欢的人丢脸。”
那段时间,他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觉得自己能够拯救所有人。“别人能搞定的我能帮你搞定,搞不定的我也能帮你搞定。”他写了30多个图书策划案,觉得每一本都能帮人挣钱。他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快乐,就如同小时候给别人讲故事的快乐,然后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前几年,在他所属的出版公司,财务资金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为了及时帮助回血,他不断地以通宵为代价,用最快的速度写完新书,提前出版,给了公司的编辑。本来他可以写得更慢更精细的。
整个公司灯火通明,十几个编辑分开校对书稿,到了半夜,全部校完。紧接着出片子,拿到印厂,机器转动,到了天亮全部都印了出来。他乘着电梯上楼,门一打开,全公司的人都列队站在门口,看着他,然后开始欢呼鼓掌。
这让他觉得自己拽爆了。
进医院之前,在杭州郊区的一栋小别墅里,是南派三叔的工作室。小区里路是弯的,地势高低起伏,树木掩映,很不好找。最早别墅的院子里长满了很长的草,三叔很喜欢,结果搬来的时候草被贴心地修平了。他本来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因为手上要“拯救”的活太多,他高度紧张,并不希望被干扰。直到有一天,他跟一个熟识的记者聊得很好,记者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起了三叔以前的出版同事和朋友对他的评价。
“徐磊这个人,做事情总能遇到一些怪事,不靠谱的人。”
“如果他不是运气好的话到不了这个阶段的。”
“这个天赋不应该属于像你这样的不勤奋的人,有各种各样小毛病的人。”
“我才发现身边这些人对我的评价非常低。”他后来发现,他的书在整个公司销量最高,版权却是最少。“原来他们在鼓掌的时候,想的是那傻逼他妈的写得这么慢,让我在这儿熬夜陪他,而不是感谢这个人帮我完成这一季度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