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不说话就是答应咯?”
似是有意要欺负他此时不得擅动,那女子更是出言调笑道。
“......”
顾见春心中怒意顿生,奈何此时恰逢要紧之时,他除却静听,却是丝毫不能动弹。
“砰——”
他只得听着一门之隔,那女子一掌将酒壶拍开,而后比方才更为浓郁的槐花酒香袭面而来。
此时顾见春一时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那孩子是来送酒贺年,还是无意之中办了坏事。
“哈......”那女子当即豪饮一通,不禁满足喟叹。
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如此畅饮了?在这山上待着,虽然清闲,却总归束手束脚,就连喝酒也要被看管,真是一点也不畅快。
——当真如此么?
她不由心念一动,好似自问自答一般说道:“当然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夜来蹙了蹙眉,此时烈酒入喉,那久违的热意却也覆上面颊与额顶。
“...谁想每日都被看管呢?还有每日都要看着那臭小子习剑,陪师父他老人家下棋,每隔几日就要以那些草药沐浴,想吃什么还要央求别人去买,最重要的是,连喝酒都会有人拦着,现在想想,下山之后的日子该有多自在...”
——当真如此么?
心底那声音却又问道。
“没错...山下可不会有人管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和谁打架就和谁打架,想杀人就杀人,想放火就放火,还有最重要的是,就算我醉上个七天七夜,也不会有人管我!这样的日子,还不算自在么?”
——当真如此么?
那道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反问道。
“真烦......”夜来倏然沉默,却自嘲道,“我承认,与从前相比,如今的日子正是我想要的,这总行了吧?”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回去。可是...”
她话音未落,却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细细品味着喉舌之间的辛辣,生怕一不留神便将这宝贵陈酿喝了个干净。
而在这之后,她却一动不动,久久未语。
那须臾之间,她想到了许多事。
——想起了那些总也烧不尽的密信。
小主,
——想起了方才火树银花照彻长夜之时,那少年雀跃的脸庞。
——想起了不意瞥见那老者对月酣饮,酩酊大醉,而后将一杯杯酒洒在槐树之畔的身形。
“师父,这一杯,思行敬你...”
“爹,娘,孩儿不孝。这一杯,是思行敬你们...”
“萧师兄,李师兄,这一杯,三弟敬你们...”
“还有...祈姑娘...”
老人似是醉得深了。
“这一杯,宋三敬你。”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个虚幻的笑。
“师父,您醉了。别再喝了。”
终究是不忍,夜来走上前去,轻声道。
“阿姐,这一杯,思行敬你...”老者一面说着,一面将酒倒在地上,却也添酒入腹。
“师父。”夜来一把夺过酒杯,“您徒孙可还看着呢!您作为尊长,更应...”
老者却少有地将她话音打断:“小湄,你见过长姐。她现今如何?”
“既已修道遁世,您又何必再问?”夜来蹙眉道,“她很好。只是与您一样,都老了。”
毕竟是在宋家做了这么些年的当家掌事,比之师父,那身为长姐的老妇兴许更要矍铄而精明。
“是啊...都老了。”老者笑叹一声,“修道遁世...若论奉道皈依,恐怕是小湄比我这老头子机缘更甚。”
“不,我不如师父,可耐不住这清修之地的寂寞。”夜来挑眉道,“这红尘之中,还有许多难舍之事。譬如倘若让我知道有谁欺负娘亲,我一定会将他们千刀万剐,要他们百死难安。”
“小湄这是变着法说师父冷情?”老者抖了抖长眉。
夜来摇头道:“不,我是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悲剧重演。哪怕我死,也要将那些恶徒尽灭。”
“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不吉利。”老者不禁笑道,“还是说说你吧。小湄,你可想清楚了?”
夜来亦笑道:“若要想清楚,只需一坛酒。就是不知师父肯不肯给?”
老者笑弯了眼:“原来小湄不是来阻酒,而是来讨酒?”
夜来正色道:“何如?”
“不给。”老者捻须道,“你们不心疼,我姑且还心疼我那库藏美酒。你知道,那臭小子发起疯来,可不输于你。”
“......”夜来面色一僵,当即转头欲离。
“小湄。”老者忽而叫住她。
夜来脚步一顿。
“来年的压岁钱,为师也备好了...”
“呵...”
夜来登时笑了,却没回头。
——他们的牺牲不能,也不该是无意义的。
——那么多人以性命为代价所守护的东西,她怎能让其付之一炬?
“您那点压箱底的钱,还是给那小毛孩备着吧,我才不要!”
“你不要?那方才的还给我罢。”老者作势伸手。
夜来却挑眉道:“那可是我的奖赏,凭本事赢来的,我才不还!”
“阿嚏!”
璀璨烟火之间,苏决明倏然打了个喷嚏。
他登时若有所觉,看向那槐树旁的一老一少。
——这女人,又在说我坏话?
......
两相沉默之间,只余呼吸声此起彼伏,交错不绝。酒香愈发浓郁,顾见春知道,那是她将要喝醉的征兆。
等待良久,那紫衣女子终于再度开口。
“景明,猜猜我在想什么?”
“......”
自然无人回答,那女子似是自娱自乐一般说道:
“我在想...倘若我现在便下山,等你出关,岂不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了?倘若把这看做一辈子只玩一次的捉迷藏,我岂不是赢定了?”
顾见春呼吸一滞,险些一掌拍于那石门之上。所幸还未等他如此做,那少女却笑道:
“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我都骗你那么多回了,你竟然还肯信我的话,倒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笨蛋了...”
——这种玩笑话,倒也只有你敢说了...
顾见春感受心底怒意缓缓攀升,然而眼下却仍不动声色地解开那石门之障。
那少女梦呓般,呢喃道:“景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其实很讨厌等人的...”
顾见春微微一怔,那话音正与梦中所魇一一对上,彼时魔障,此时从那少女口中成了真,忽然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少女浑然不觉,却微笑道:“可我好像总是在等人。从前大年夜里,娘亲总是与我一同等爹爹回来。灯芯剪了又剪,灯油添了又添,直到天色昏明,爹爹才会披雪而来,带着一身的寒气。那时候,娘亲总是什么也不抱怨,只是替他拭去衣上积雪,而后将年夜饭热上一道。虽然爹爹吃上几口,便只是喝酒,但娘亲却高兴极了......”
“后来在山上,每逢大年夜里,我都会幻想着娘亲忽然出现,然后拉过我的手与我说,小湄,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娘亲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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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便是在大师父身边,她似乎没有什么逢年过节应有的念想,从来都是如平日一般过活,只有我会数着日子,如幼时那般期盼着年夜。可即便是大年夜,她也不过是为我煮上一碗汤圆。”
“你知道,修炼霜华毒功的人,是不能吃热食的。那汤圆被她用冰镇着,甜腻黏齿,偏生她还自以为是地在红豆馅料里掺了铜钱...她脾气素来不好,若是不如她的意,便要说些怪话,故而我也不愿招惹她。你不晓得我是如何将那种东西吃下去的......只不过,后来我再想去寻那红豆铜钱馅儿的冰汤圆,却如何都不是那般滋味了......”
“再后来...我便渐渐没有过年的概念了...还记得大前年的年关,我还在西州行路。前年大年夜,是于妙音阁监视。去年的年夜,倒是景之邀我小酌几杯,他却也因着公事半道离去。那时候,我等了许久,便看着满园的梅花出神。一墙之隔便是欢歌夜宴,然而举杯畅饮的人却都那么虚伪。梅花很香,我折下几枝,送给了小筑那些孩子,也让他们沾沾宫中喜气......”
“可今日不一样,我很高兴。因为我吃了饺耳,收了压岁钱,点了爆竹,还喝到了师父珍藏的槐花酿。我高兴是因为这是往年都没有的,虽然师父不说,我却能看出他也很高兴...”
少女顿了顿,却忽然低声道:
“不过...与从前一样,我还是在等人......所以我高兴之余,又有些不高兴。”
顾见春又是一怔。
“到底什么是年夜呢?”
“我为什么……总是在等人呢?”
少女如此说着,似是将要睡着,而后只听“咚——”地一声,她登时痛呼惊起。
——原来是撞到了石壁。
“好疼...”她兀自揉了揉额顶,却坐得端正了些。
顾见春不免失笑,世上再没有如她这么精明又这么傻的姑娘了。
少女那醉意盎然的魂魄归位一瞬,却没话找话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