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道姑

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4063 字 1个月前

硬骨头的薛白,就像是一块试金石。

……

薛白离开勤政务本楼,迎面见一队宫娥簇拥着一名盛装女子而来,他本以为是杨玉环,近了才知那是范女。

他遂避到一旁,等着她们入殿了,方才出宫。

“范美人还是因薛郎整顿教坊、排《西厢记》,方得机会入宫的吧?”吴怀实小声道。

“是范美人才貌双绝,难掩光华。”

“不论如何,也是薛郎有恩于她,也不曾打个招呼。”

“皆圣人隆恩。”

薛白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着吴怀实。

出了兴庆宫,他不再掩人耳目,让刁丙直接到右相府走一遭。

“你见了李林甫,便说我答应他的事已办妥了,他也莫要失约才行。”

“喏。”

这整件事上,薛白似乎当了墙头草,一会支持张垍,一会支持李林甫,一通瞎搞下来,宰相人选并未更改。但宰相由谁当他根本不在乎,反正颜真卿这次也不能上位,他在乎的是宰相之争带来的权力变动。

比如,他终于逼得李林甫与安禄山反目了。

世人都说李林甫镇得住安禄山,那好,他倒要看看李林甫是否能解决安山,乃至解决河北的隐患。

想着这些时,薛白忽然想到了昨日见到的那个场景。

昨日因御史台同僚都说“新郎官该早些还家”,他便回去了,进了主屋,绕过屏风时,心境确与往昔有些不同。

然后,李腾空就睡在他的婚床上,那样慵懒地起身,不经意地回眸,在他眼中显出那如画的容颜,宛若旧梦。那一刻,他亦有过错觉,差点以为她是他的妻子……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腾空转达了她阿爷的意思。

但薛白很清楚,自己今日在御前帮李林甫一把,与李腾空无关,纯粹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是因李林甫上表与安禄山撕破脸了,他才做出的决定。

与私情无关。

但,私情其实是有的吧,只是与公事无关。

~~

次日,晨鼓才响过没多久,薛宅里十分清静。

庭院花树的叶子上还带着露水,鸟鸣声从树梢传来,薛白与李腾空并肩走在小池边。

“你阿爷还算识趣,最后关头放弃了安禄山,那这次我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遭。”薛白半开玩笑道,“但他务必积极对付安禄山。”

李腾空瞥了他一眼,并不觉得好笑。

薛白原来却是在笑她,道:“总之,你谈成了,合纵连横,我与右相府达成共识了。”

李腾空知他没有骗人,因为圣人在见过薛白之后,批复了李林甫的奏章,驳叱了李林甫以子虚乌有之事状告东宫、安禄山,看似责骂的语气,其实“子虚乌有”四字,表示圣人或后悔答应许配郡主给安庆宗。

只言片语,代表着圣人不喜欢张垍把国事处置得一团和气。

昨日,李林甫得到这消息之后精神好了许多,笑着夸了李腾空一通,称没想到还有与薛白和好的一天,这都多亏了她。

可她其实没有很开心,而是莫名地想到,如果早上一年,右相府与薛白能有今日的关系,也许自己能与他终成眷属呢?

这想法冒出来,她便拼命地去压,脑子里的《道德经》《南华经》《抱朴子》一本一本地盖过去……偏是它总能从经文的字里冒出来。

然后,她意识到世事弄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由此反而难过起来,但其实薛白与颜嫣成亲的当日她都没这般难过。

当时阿爷病重、家族危机,她忙得没有心思想别的,而且也认命。偏是现在,她做到了让家里与薛白和好,过去本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真做起来,居然并不难。

“怎么了?”

薛白见李腾空久久不说话,不由再问了一句。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总是锐意进取。”李腾空一开始只是有些难过,开了口,却是瞬间思绪翻涌,道:“以前我不懂你,这次我也难得锐意进取了一次……一开始,阿兄总是说我做不成的,他说,阿爷不可能为了薛白而与安禄山反目。”

“世人总是那样,事情未做,自己先假设一大堆困难出来。”

“是啊。”李腾空侧过身,看着天边的云朵,道:“以前,我也是那样。”

“嗯?”

“我以前总认为有些事是不成的,若它真是不成也就罢了,我大可当那是一场空,是修行。可你知道最能乱我心的是什么吗?是错过了以后我才发现,它原来是能做成的啊。”

薛白听到这里,已听明白了她在说何事。

李腾空站在暮春里吸了吸鼻子。

“没什么的,我只是有些恼我以往为何那样的不知进取,只是有些遗憾罢了……遗憾比嫉妒更蚀人心。”

薛白甚少看她失态,他知她是修道之人,有时甚至会故意去搅乱她的心神,也不知是何心理,大概有些像小时候总喜欢逗女孩玩……但此时,他看到了她肩膀微微颤抖。

他想安慰她,又怕她一回头,又见到她哭。

“我走了。”李腾空道,“此番事了,往后我不会再管相府之事。”

“小仙……”

“没谈完的,让我阿爷遣旁人与你谈,我真再不理会了。还有,你娶了良人,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说到最后李腾空语气决绝,说罢转身就走。

她方才想了很多很多,她与薛白拥抱了两次,一次就在这庭院之中,因那首《生查子》的元夕词而情难自禁;一次是在华山那微凉的月夜里,直抱到大火蔓延。

因眷恋那份缱绻,她为家里出面几番来与薛白谈判,何尝没有想过也许能续这段情缘?但此前有一些眷恋可以,如今他已成婚,那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事已了,便当做了一场梦,从此舍了女儿家的情意,一心向道罢了。

脚步故作从容,李腾空穿过仪门,迎面,皎奴、眠儿迎上。

“十七娘。”

“说多少遍了,叫我‘腾空子’。”

“腾空子,颜娘子起来了。”

“回玉真观。”

“可……”

眠儿轻轻拉了拉李腾空的衣袖,提醒道:“腾空子你来是为了见颜娘子的呀,怎么能不见她就走吧。”

“回玉真观。”

李腾空加快脚步,径直出了薛宅,也不登上她的钿车,拉过皎奴的马,策马便走。

她怕她再留会哭出来,更怕再多留一刻薛白便要再次拥她入怀,丢了彼此的体面。

走马出了宣阳坊,横穿朱雀大街,过永安渠上的小桥,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只是暮春的微雨,偏是李腾空转头看去,见街边有一对男女正在檐下躲雨,有说有笑的样子,恍如当年她亦与薛白有过那样片刻。

她也不管身后皎奴的呼喊,仰起素面,迎着那蒙蒙细雨,反而瞬间轻松了下来。

终于不必再忍着不哭。

一路回了玉真观,走过庭院,李季兰打着伞赶出来,见了她,不由讶道:“腾空子哭了吗?”

“没有,下雨了。”

李腾空应了,往律堂走去,自在蒲团上坐下,对着檐外的雨悟道。

李季兰忙赶过来,道:“你呀,先打热水给你洗洗吧?”

“季兰子,我今日历了妄心劫。”李腾空平静地笑了笑,缓缓道:“道起于一,其贵无偶,各居一处,以象天、地、人,故曰三一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灵。”

李季兰却丝毫没感到平静,只觉心疼,没好气道:“道法自然,哪有强求来的道?”

她才不管李腾空修行得如何,自去安排热水。

走到庭院,却有师姐过来,与她附耳说了一句。

“啊?”

李季兰听了,连忙多拿了一把伞往门外赶去,到了门外抬眼望去,却只见她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正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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