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直起腰,温颜就看见老人在地上捡起了一个灯。
她连忙上前两步阻止:“别,爷爷,那应该是我的。”
那应该是她从水里摘的那个,一起带到了这个世界,那个灯的位置就是她醒来时躺着的位置。
老人家却像是没有听到温颜的声音一样,拿着灯颤颤巍巍就朝那棵挂满了风铃灯的大树走了过去。
温颜也没有阻止,就怕吓到老人家。
大不了记住他挂灯的位置,然后找个时机再拿回来。
老人也在温颜的注视下,缓缓抬手把灯挂了上去。
一阵风来,它们发出了清脆空灵的响声。
温颜也被地上的尘土迷了眼,视线模糊间,老人高举着挂灯的那只手居然与她现在在灯里看到的那只修长年轻的手重合。
可揉揉眼睛再睁开,那明明是一只苍老的布满了皱纹的手。
温颜叹息,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正郁闷着,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年轻嘹亮的女声。
“沈先生!沈~先~生~”
沈先生?
沈?
温颜下意识回头。
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她跑得很快,她有着一身健康的肤色,还有一头黑亮的长发,长发被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胸前,看起来应该是当地人。
见到温颜,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普通话也带了些口音。
“你是游客吗?来这里玩的?”
温颜点头,把之前编给老人听的那个理由又给年轻姑娘说了一遍。
年轻姑娘看面相就很善良淳朴,她丝毫没有怀疑温颜的说辞,甚至还主动提出要带温颜去她们的村落打电话联系人。
温颜谢过她,又问:“你是来找那位老人家的吗?”
年轻姑娘点头:“是的。沈先生年纪大了,得了那个阿尔兹海默症,有时候经常会忘了回去吃饭,我是来喊他回去吃饭的。”
温颜看了老人一眼,他已经把灯挂好了,此刻正驻足在那棵大树下看着,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颜抿抿唇,犹豫过后说:“那他生病了,你们怎么不把他看好啊?这里的草原这么大,他还有马,他跟我说他是骑马过来的,他年纪那么大了,万一骑马摔了或者是跑远了可怎么办?”
年轻姑娘有些惊讶:“他跟你说他骑马来的??那是说着玩的,他这里现在不太清楚了。”
姑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继续说道:
“他才不舍得骑四十六,每次都是牵着来牵着回的。你知道吗,四十六是一匹长寿马,他今年都五十岁啦!”
“五十!马的寿命这么长吗?”
“不是的,一般只有30年左右,但是四十六已经陪了沈先生将近五十年了,很厉害吧?不过那是因为沈先生养得好,他从来不让四十六驼任何东西。”
温颜点点头:“那他一定是个很善良很温和的人,我能看的出来。”
“温和?对了,刚才沈先生和你说了很多话是吗?”
“是啊,怎么了?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对啊,沈先生一般都不和陌生人说话的。而且,这里是沈先生的地方,他一般都不允许别人靠近这里的。”
“这里?这里这么大!”温颜环顾了一圈,“你说的是这棵大树吧?”
“是的。”
“就算是我,现在也不可以去打扰他,否则他会骂人的。只能等他自己看到我,才会乖乖跟我回去。”
“那,你能跟我说说这棵树的故事吗,我觉得这棵树一定是棵有故事的树。”
“自从我出生,沈先生就在这里了,他不是本地人。事实上,我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沈先生就来这里了。听我妈妈说,以前这里是没有树的,这棵树也是沈先生移栽过来的。这里以前好像是一个什么研究所之类的,后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自然灾害还是别的,一夜之间研究所就没了。沈先生就在这里的废墟上种了一棵树。听说他很有钱的,可是他没有在大城市里享受生活,而是在这里守着这棵树。这种灯就是他做的,我不知道你有没仔细看,这是太阳能的,现在还看不出来,天一黑就会发光,而且灯下面还挂着风铃,每当有风的时候,就会响起很好听的风铃声。那是大自然的声音,我们都很喜欢听。沈先生每天都会来这里挂一盏灯,不论风雨,每一天都会来。因为他在怀念一个人,或者说是等一个人。只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人说是他的妹妹,有人说是他的爱人。五十年了,不论是我的妈妈还是我,我们都没有见到过沈先生等的那个人。当沈先生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以后,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可是,他忘了很多事情,却唯独没有忘记来挂灯,不,是来等人。沈先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他年轻的时候为我的家乡做了很多的发展,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喜欢沈先生。就算他迷路了,别人也会把他送回来,不过他很少离开这里的。有时候我也觉得沈先生很可怜,他等一个人五十年。我觉得那个人真的是太可恶了,她难道是忘了和沈先生的约定吗,为什么从来都不看沈先生。沈先生都已经八十岁了,他还能再挂多少盏灯!”
年轻姑娘说到这里,义愤填膺。
可回头一看,却发现温颜早已泪流满面。
这可给年轻姑娘吓到了:“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很感动啊?那你也太感动了。我有纸,哦我忘了带,这怎么办,你快别哭了。”
可温颜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并没有来错地方。
只不过是……来错了时间。
“老先生姓沈,那他的名字是沈景修吗?”
“是!你怎么会知道?也是沈先生告诉你的吗?真是不可思议,他早就忘记自己的名字了。我记得早些年……”
年轻姑娘后面说了什么温颜已经听不见了。
风从耳边掠过,震耳欲聋。
她一步一步朝着眼前的老人走去,隔着五十年的时光。
每走一步,脑海中仿佛就有一部分记忆和画面在坍塌。
一别竟是五十载。
记忆中的大哥是那样的年轻惊艳,缺失了五十年时光,以至于垂垂老矣的他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竟然丝毫没有认出来。
他都已经老成了这样。
那苏妈妈还在吗,沈爸爸还在吗?
其他的人呢?
温颜感觉自己踩在破碎的废墟上,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艰难。
直到老年的他回头,温颜才抬手擦掉了眼泪。
“嗨,大哥。”
她还像五十年前第一次出现在沈景修面前一样,强撑着笑着抬手向他打招呼。
不同的是,那时候她手里还端着一杯加了料的橙汁。
对她来说,回去原本的世界不过短短几年。
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生病的沈景修认不出眼前的人,听到温颜叫他大哥的时候也无动于衷。
不过他还记得十几分钟前和温颜的约定。
“哦,接我的人来了,我带你去我家,你打电话给你的朋友。”
“好啊。”
温颜看着满脸皱纹的沈景修,疼痛忽然从心脏某一点炸开了,那种痛瞬间胀满她整个胸腔,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她强忍着没哭,征询他的意见:“那我扶着你好不好?”
他摇着头拒绝,缓缓走向他的马:“我牵着四十六,四十六得跟着我。”
年轻姑娘快步走到了温颜身边:“沈先生和四十六走得都比较慢,每次来找沈先生回去吃饭我就当是散步了。你看我们这里风景多好。”
“是。”
“你看起来好像一下就不开心了。你怎么了?”
“五十年,太久了。”
“哦,你说沈先生的事情,是啊,真的太久了。”
“那沈先生的家人呢?除了你说的他可能在等的那个妹妹,他的其他家人呢?他们没有来看过他,或者是劝他离开这里吗?”
“劝过,我还见过沈先生的侄子和侄女呢,他们都是大企业家。还有沈先生的弟弟妹妹,他们都劝过沈先生,可是沈先生根本就不听他们的。不过他们都好忙,来看沈先生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好像他们有些还定居在国外了。”
“那他的父母呢?”
“你说沈先生的父母啊。你看沈先生年纪都那么大了,他的父母好像在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那个时候我应该还没出生,或者很小,完全没有见过他们,但是我妈妈应该见过的。不过听说沈先生的妈妈非常的美,他们一家对这棵树都有特别的感情,每个人来了都会来看看这棵树的。”
其实这个答案早就在温颜的意料之中。
可是真的确定苏漾和沈远已经在二十多年前去世,温颜还是好难受,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可就在这个时候,沈景修突然轻轻碰了碰温颜的胳膊。
温颜扭头看他,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温颜。
“给你,打电话。”
温颜泪眼模糊,下意识伸手接过。
年轻姑娘却说:“沈先生,你忘了把手机打开了,这样不能打电话的。你得用指纹把手机解锁。”
沈景修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年轻姑娘的话一样,继续牵着四十六往前走。
温颜却拿着手机,熟练地按下了一串数字。
‘咻’的一声响,沈景修的手机解锁了。
年轻姑娘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开沈先生的手机,这也是他告诉你的?他还记得他的开机密码??”
温颜没有回话。
沈景修的开机密码,是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应该说在她的时间线里,他几年前就告诉她了。
只是在他的时间线里,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温颜打开相册,除了大量的‘风铃树’的照片和寥寥几张风景照以外,完全没有他自己的影像。
再往前,是五十年前他和自己的合照,以及有她参与或者是由她拍下来的家庭大合照。
有他们一起看烟火的,一起聚餐吃烧烤的,还有一起去海边沙滩度假的。
五十年,除了这些回忆和那棵树,他似乎没有留下有关于他自己的任何痕迹。
而他现在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颜想问问天意,那过去的五十年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偏偏让她这个时候才出现。
年轻姑娘更是惊掉了下巴:“你和照片里的女孩子很像,太像了。你是她的女儿吗?你是她和沈先生的女儿吗?”
温颜没办法说自己就是照片里的女人,她点点头,走过去拥抱了沈景修。
老年沈景修愣了一下,却并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