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长

她从长夏醒来 欧阳筱洛 4451 字 13小时前

壹、

文婧打电话说有事找我帮忙的时候,我正好整理完这个月的最后一批资料。

驱车上路,很快便到达目的地。开了门,探出的是保姆阿杏的脸,她笑着邀请我进去。而文婧站在琴房里,背对着我独奏马斯奈的《沉思》,俄罗斯一首代表着解脱的曲子。我来到这里的大多时候,文婧都是在练习这首曲子。

深棕色的小提琴落在她肩上,像只轻盈的蝴蝶。文婧左手按把位,右手运弓,美妙的音符似乎都流淌在了空气中。那一瞬,我感觉她们已然人琴合一。

放下包,坐进沙发,我静静地在她身后,听完了整首冥想曲。

最后一个和弦结束,我已然沉醉。

文婧转过身来,放下小提琴,走过来冲我莞尔一笑:“来啦。”

我看着她,字字心扉:“从平静到激越高昂,再趋于平静。优雅中带着哀怨,结尾的低音吻合了曲里主人公终获解脱的心境。你是我见过把这首曲子演奏得最走心的人。”

她笑得低下头来:“不不,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极致的人,是我爷爷。儿时我曾听他独奏过。这首冥想曲,旋律忧郁、情思悠远。当时我躲在门后,看爷爷脸上的表情,以前我感觉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不苟言笑。可是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和这首音乐融合在一起的人,他真实的样子,只会在这样一首曲子前暴露无遗。”她继续道,“后来直到他去世,我再也没有遇到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深入人心的人。”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从桌底抽出一封信。

她把信往前推了推:“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他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木柜,那里面除了有一个翡翠手镯,余下的就是这封信。我想它们对于爷爷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才守护了它们大半辈子。”

我拿起信,上面邮路分明,泛着淡淡霉味和粗糙的质感告示着它年代久远。玉镯表面已经看不到抛光的痕迹,浅绿色纹路却还是清晰可见。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许请求:“所以我想你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和这个手镯交还给原来的主人。“

我摩挲着信,泛黄的旧纸张背面写着还算清晰的地址,正面的右下角,收件人是:暖微。

机票很快买好,只三个半小时的旅途,便抵达厦门。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一路询问过来,彼时正是晌午,7月的阳光落下来,我站在树下的斑驳光影中,一抬头,恰好看见路牌上的“思明南路”。

这一片区域倚靠海岸,周围居住的大多是信奉佛教的老人。我沿街问了一路,却都未能打听到有关信上主人公的任何消息。

厦门的天气过于炽热,寻至傍晚,我累热交加,便找就近的一家餐馆坐下休息。虽是黄昏,而馆里吃饭的客人并不多。门口前面的大树荫下,有位老太太躺在旧棕色的藤椅里乘凉,怀里抱着猫,悠闲地哼唱流行于上个世纪初的闽南语民谣。

店主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在端上来我点的面之后,径直走向了老太太的方向。

她在老太太身边坐下,眼神满是好奇:“奶奶,今天总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了吧?”

老太太眼里闪着微光,她望着远方,像是要望向上个世纪那样远。

贰、

1925年厦门“双珠凤”戏班曾聘请台湾艺人矮仔宝至厦门传授歌仔戏,翌年“双珠凤”改演歌仔戏,而后厦门地区纷纷成立“歌仔馆”,演唱歌仔戏。

暖微便是在歌仔戏风行于闽南地区初期时候出生的。

暖微自幼丧父,6岁那年,母亲不堪生活的重负病倒。为了给母亲治病,暖微外借了400元奉票的高利贷。可是最终母亲的病也未能治好,抛下年幼的暖微凄然离世。

暖微抱着母亲的遗体哭得哀恸,还是五更天,债主就上门来逼债。见暖微无力偿还,债主便想抢走她做抵押。慌急之中,暖微逃走躲进一个园子里,在胆战心惊中慢慢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暖微揉揉眼睛,刚一睁开,眼前站了一个少爷模样的男童,正双手撑着膝盖俯视着她。

暖微大吃一惊,以为是债主要来抓她,慌忙起身逃跑却不小心被石头绊倒,男童上前想要扶她,却被暖微惊慌失措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索性后退,几步之后转身跑开了。

暖微揉揉腿,想要站起来但腿却麻得厉害,此刻寸步难行。她原想休息片刻便离开,不料,没一会儿那男童带着一头发微白的老人匆忙赶了过来。

暖微认得,那是当地一名歌仔戏艺人,曾驻足于“双珠凤”戏班,在戏圈内外享有盛名,暖微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便时常听见母亲哼唱他的戏。

老艺人看见自家园内蓦然多出个人来并未动火,反而,在听过暖微的家境后,慷慨拿出400元奉票将她典下,并收留了暖微,说要教她唱戏。

小主,

暖微自是感激不尽,一激动想要下跪拜谢之余被老艺人扶住。靠这400元钱,暖微还清了债务,随后认了老艺人作师傅,从此,一心一意学起歌仔戏。

暖微聪明伶俐,学起戏来非常刻苦,老艺人非常看好她。暖微也不负重托,仅学了三年戏,便开始挑大梁唱戏。老艺人见暖微如此聪明能耐,每日便也不再那么繁忙,闲暇时间还会听上几曲梅兰芳的戏。

暖微在头两年就已听闻老艺人的这个嗜好。他虽是因歌仔戏唱出了名,私下却是非常热衷于梅兰芳的京剧。这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先生,亦是他学戏的源头。暖微听师傅念叨的多了,耳濡目染,渐渐也喜欢上了这位因京剧着名的先生,偶尔会在吊完嗓子后唱上几句梅兰芳的戏曲。

而这一唱,就是11年。

叁、

1947年的冬季,暖微领着一个同班的戏子去了一趟银城,去取老艺人托人运回的一架留声机,以及几张梅兰芳的经典唱片。

暖微自跟老艺人学戏后,除开在本地走唱之外几乎未曾出过门,对于这次远行,暖微心里既担忧又有些欢喜。

终点是县里的一家乐器店,坐落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略偏向轮渡的骑楼式风格,远远一看,像是与树后世界的一道链接,极具特色。

店主听暖微讲到是老艺人的徒弟,便热情地邀请二人进店入座。随后上了二楼取东西。

暖微用余光打探着店内的模样,每个角落都整齐摆放着不同的乐器,这些各式各样的音乐道具,好多她都未曾见过。就连乐器上标识的名称,她愕然自己竟也有好些不认得。

靠近南方窗台方向,墙壁上挂着一架深棕色的小提琴,由许多弧形线条构成的外形以及琴腹细如蚕丝的弦,看起来就像被一股柔软包围。暖微正想走进细看的时候,二楼倏地传来“哐当”的一声巨响。

暖微朝上看去,却是平平静静。她唤了几声店主,亦无人应声。

她担心会出事,便小心提着裙裾上了楼。

二楼比一楼的规模还要大些,暖微左弯右绕,清一色的棕色木门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前面转弯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演奏一首曲子。暖微莫名被吸引,这般曲调,她在思明从未听过,而且,音色相当不错,只是作者有些力不从心,语调平平仄仄,暖微听着这断断续续的音乐,几乎能想象到作者有些慌乱的手脚。

她细细踱步过去,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好几扇门,她沿着声源靠近,在第二扇门前停下脚,门扉掩着,她从外瞧见了一丝里面的景象。

是位衣衫素净的男子,肩上放着的正是暖微在楼下看见的琴,他另一只手拿着琴弓,正努力地想要拉出前面乐谱上的音符,然而事与愿违,他总是出错。

暖微颇有些好奇,打探时,余光瞥见男子左边的木柜,下排第一格抽屉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一件玉器——泛旧的浅绿色玉镯。

暖微自是再熟悉不过,曾经母亲赠予她一枚手镯,是祖传下来的。那上面的花纹实属独一无二,花纹看似有千丝万缕,而其实首尾是相衔接的。并且镯上还刻有一道淡黑色的痕迹,那是后来暖微不小心用一种墨汁染上去的,之后再没能洗掉。而此时眼前不远的玉镯,与暖微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入了神,不觉间将门倚开了小扇,里面的男子听见声音,蓦然停下转过头来。

暖微愣怔,一下回过神来,顿在原地不敢乱动,眼前的男子眉清目秀,脸色却是铁青。

男子放下手中的琴,一边朝暖微走来一边质问着:“你是谁?”顺带着将抽屉推了进去。

暖微大气也不敢喘,只一双胆怯的眸子望着他。明明面容是那么温和的男子,却怎么说起话来冷若冰山。

店主在这时便充当了暖微的救世主,他倏地出现在暖微身后,笑着跟她说东西已经拿下去了。蓦然看见这场局面,反应过来,举起手跟屋内的人致歉。而后拉上木门的时候店主向她介绍这是他们店内的琴师文纪轩。

文纪轩。暖微喃喃着,回想起刚刚他漠然的样子,让她一身恐惧,而此时心里,却是莫名有些欢喜。

肆、

自回到思明,转眼已是七年后。暖微再出现在银城时,已是大雪铺满的冬季。